单身冻卵案一审被驳：厘清冻卵与婚姻挂钩的逻辑
近日，中国首例“单身女性冻卵案”收到法院一审驳回的结果。本文通过对冻卵相关的政策分析，厘清冻卵与婚姻状态挂钩的逻辑。冻卵政策对于单身女性和单亲妈妈的推演，还是来自以夫妻为核心的家庭秩序。如何突破传统婚育框架，如何改变性别的结构性不平等，恐怕光靠技术手段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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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三年，中国首例“单身女性冻卵案”终于等到法院的一审判决。法院驳回了当事人徐枣枣（化名）的全部诉讼请求，其中一个依据是原卫生部于2003年修订的《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下称《规范》）。《规范》规定：“禁止给不符合国家人口和计划生育法规和条例规定的妇女和单身妇女实施人类辅助生殖技术”。
事实上，目前国家层面的法律并未否认单身女性的生育权利。例如《人口与计划生育法》第十七条规定，公民有生育的权利。《婚姻法》也规定，非婚生子女享有与婚生子女同等的权利，任何人不得加以危害和歧视。在地方法律层面，《吉林省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甚至允许达到法定婚龄且决定不再结婚并无子女的女性采取辅助生殖手段生育一个子女。
除了《规范》与法律的矛盾，《规范》本身也有很多问题没有回答。例如，冻卵是否只能应用于医学场景？目前冻卵的一个使用场景是为化疗的女性保留生育能力。然而，《规范》并未要求自精保存者有合理的医疗需求，更加没有限制自精保存者的婚姻状态。又比如，冻卵是否属于生殖技术？《规范》适用于体外受精-胚胎移植（IVF）及其衍生技术，那如果冻卵被认为是延缓生育的技术呢？
可以说，现行的冻卵政策其实是模糊的。而且似乎限制技术使用者的婚姻状态也不能完全规避技术风险。那么婚姻状态如何成为制定政策的一个考量呢？本文无意争论政府是否应该放开单身女性的冻卵限制，拒绝为单身女性冻卵是否有违生育权。而是希望通过政策分析，厘清冻卵与婚姻状态挂钩的逻辑。
单身女性丢“清白”，原因竟是.......
冻卵需经阴道取卵。取卵时，医生会根据阴道超声仪引导，将取卵针穿过阴道，直达卵巢吸取卵子。虽然现在可以通过腹部提取卵子，但这样的方法不能保证提取卵子的数量。
阴道取卵的方式很难不“损伤处女膜”，有时医生在取卵之前甚至要进行“处女膜切开术”。我在16-17年期间曾采访过北京辅助生殖科的医生们。有一名医生称冻卵为“插入性技术”，会将“单身女性的未婚阴道变成已婚阴道”。言外之意，处女冻卵会造成婚前失贞。其实除了冻卵，单身女性也会默认不接受妇科检查。妇科双合诊检查需要医生将手指探入女性的阴道内。如果女性未婚且没有性生活，妇科双合诊的检查会造成“处女膜破损”。
（图源网络）
无论是单身女性不能冻卵还是单身女性不参与妇科检查，其逻辑都视单身女性为处女。虽然当代年轻人的性态度越来越开放，但是“守贞文化”仍然有影响力，特别是对女性。
根据黄盈盈和潘绥铭在《21世纪中国人的“性之变”与“性恐慌》的数据，所调查人口婚前性行为的比例从2000年的37.7%上升到2010年的49.1%，但是男女所占比例不同。男性的婚前性行为比例在10年间从大约45％上升到大约55％，也就是说婚前“处男”少于半数。而女性的比例却从大约30%上升到大约40%，远少于男性比例。可见，女性在婚前性行为这一问题上仍比男性要保守。在《“开放”的性行为与被规训的身体》一文中，马川通过采访发生过婚前性行为的大学生，发现女生发生性关系之后还是追求“从一而终”，而且表露出对分手和未来婚姻的担忧。
好，你没爸爸了
如果医生担心取卵会损伤处女膜，那么有性经历的单身女性是否能冻卵呢？答案也是否定的。婚姻除了“合法化”性行为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呢？
2017年全国两会期间，有人大代表呼吁放开单身女性冻卵的限制。12月，原国家卫计委公布了答复内容。答复函中提到若单身女性日后用冷冻的卵子生育，则无法核实孩子父亲的情况。虽然单身女性冻卵并不会与非婚生子产生直接关系，但是答复函表达了对父亲身份可能缺失的焦虑。
父亲身份与生育福利、孩子的户口和社保息息相关。婚内生育可享受产假延期、育儿假、现金奖励等保障和福利。虽然广东省已经允许未婚女性申请生育保险，但是中国的大部分省份对非婚生育是否享受相应福利仍然态度模糊。例如上海虽然在宣传口径上提到要扩大生育福利，但是申请者在申请生育津贴时仍然需要上传结婚证以审核计划生育情况。
我在田野调查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单身妈妈。她在美国接受捐精怀了一个孩子。她跟我讲述了如何与计划生育部门斗智斗勇的故事。她登记孩子的出身信息时，父亲信息那一栏她什么也没写。工作人员于是多次询问孩子父亲的去向。她只能回答不知道。当地的工作人员说可以随便编个名字。直到她多次确认孩子父亲失踪且永远不会再出现的时候，工作人员才允许她在父亲身份一栏留白。我们的社会仍然是以一夫一妻为核心家庭为基础的。母亲和父亲的身份都是构建核心家庭所不可或缺的。没有合法的父亲身份意味着一种“不完整”，一种“缺失”。
我是你爸，千变万化
无论是要求女性婚前守贞还是禁止非婚生子，都反映了人们对父系不确定（paternal uncertainty）的焦虑。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因为受精发生在女性体内，所以只有女性能百分百确定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为了防止一不小心养了“隔壁老王”的孩子，男性想出各种方法来确认他们与孩子的关系。例如严格限制女性的性行为，不允许她和别人发生性关系，甚至婚前也不行。
同理，禁止非婚生子也是明确父系的方式。与因离婚而母亲独立抚养孩子的情况不同，非婚生子父亲的角色从一开始就处于真空状态。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在《风险社会》中也提到了父亲缺席的话题：“迄今为止，大多数诊所的辅助性生殖治疗只提供给已婚夫妇。对单身女性开放治疗将带来全新的社会关系类型。这种新关系的后果根本无法预测。此外，与离婚后成为单身母亲的女性不同，选择性单身母亲（elective single motherhood）在历史上是未知的。选择性单身母亲将导致生物、社会和法律父亲身份的废除，并使有关遗传父子关系的问题悬而未决。”
（图源网络）
当单身女性使用捐赠的精子怀孕时，由于精子捐赠者是匿名的，所以我们不知道孩子生父的身份。又由于这些女性选择独立抚养孩子，孩子也没有法律认可的父亲。之前提到，吉林省允许决定终身不结婚的妇女通过医学辅助手段生育一个子女。虽然以这种方式出生的孩子仍然没有合法的父亲，但只要单身母亲不结婚，在一定程度上也规避了关于父亲身份的家庭纠纷。
《规范》中没有提到已婚女性是否可以冻卵的情况。根据上海市卫生局2015年发布的《关于开展全市人类辅助生殖技术服务项目质量控制工作的通知》，夫妻进行不孕不育治疗时，如果丈夫的精子在取卵当天不合格，医生可以先行冷冻妻子的卵子。我在田野调查中也碰到了一些做冻卵的夫妻。丈夫因精子不合格需要接受治疗，尽管不知道治疗何时完成，妻子还是选择冻卵而不是接受捐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冻卵保留了丈夫拥有自己孩子的可能。
目前，冻卵的应用场景是复杂的。单身女性希望借用它延迟生育，已婚女性却用它延续丈夫的血脉。因此，直接说冻卵解决了传统婚育对女性身体的压迫或者说加强了这种性别结构都过于简单了。冻卵政策对于单身女性和单亲妈妈的推演，还是来自以夫妻为核心的家庭秩序。如何突破传统婚育框架，如何改变性别的结构性不平等，恐怕光靠技术手段还不够。
作者简介:
陈天天, 现任公益组织Global Health 5050董事。剑桥大学社会学系博士毕业。
// 排版 ：毛毛 野山// 审校 ：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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